那些“未完待续”的话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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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12-25 06:57

 
2023年高教十大热词背后:  
那些“未完待续”的话题(上)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2023年,对中国高等教育而言,是内外激荡的一年。

ChatGPT的横空出世让高等教育界猝不及防;疫情的结束使得公众对校园开放充满期待;“破五唯”改革实施5年,分类评价落地中依然不乏乱象;作为今年高考招生的“利器”,本博贯通对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而言是“加速器”还是“踩离合”……

种种意外和争议浓缩成2023年不可回避的十大热词。它们既是2023年年轮的记忆,也是2024年发展的伏笔,让我们在记录中展望未来。

热词一 ChatGPT

重构学习方式,我们还应做什么

从年初热议到年末的ChatGPT,无疑是2023年高等教育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在年初,ChatGPT引起的最大争议是人机莫辨的论文、诗歌等,并由此引发了学术造假、某些职业将被ChatGPT所取代的担忧,同时也迅速点燃了人们对ChatGPT的功能猜想。然而,使用者很快发现,ChatGPT看似行云流水般的表述背后,存在着大量的虚假关联。比如,当你告诉ChatGPT“2+3=6”,它便会马上服软。

捏造信息、真假不辨……大量AI幻觉的存在,引发了高等教育界的反思。

“教育的核心价值之一在于发展学生的思维能力。”同济大学教育评估研究中心主任樊秀娣指出,ChatGPT无法在学生头脑中形成概念,以及判断和推理等解决问题的思维能力。其中,批判性思维对于辨别真伪和正误尤为重要,更应重视培养。

“趁着人工智能出现的机会,应尽可能减少学生在记忆方面的学习,并着重在提升学生创造力、加强团队合作、实现跨学科培养等方面发力。”香港教育大学课程与教学讲座教授李子建建议。

相比较ChatGPT,国内大语言模型的发展虽然起步较晚,但在中文语料上有一定比较优势。大语言模型与其他人工智能的结合,在国内高校中已经有了一些落地应用。

比如,浙江大学在“101计划”核心课程“人工智能引论”中,便使用了智海三乐大模型进行辅助教学。此外,北京理工大学曾派出数字人参加“挑战杯”比赛,上海交通大学则采用数字人播报新闻……

尽管无法取代教育的核心价值,但ChatGPT正在重构学习方式。在教学领域,学者已经归纳出至少80种在课堂上应用ChatGPT的具体方法,涉及协助教师备课、提供教学辅助、创建评价材料、开展课堂活动、辅助学生自主学习等多个类别。

以数字人为例,国内高技术企业超星集团的创始人史超指出,如果教师在上课时继续“照本宣科”,未来极有可能被数字人取代。这就提醒教师的教学要向及时反馈、个性化学习等方面转变,变革课堂教学方式。

与此同时,数字人也能帮助教师释放更多压力。比如,教师可以派一个数字人分身去作学术报告,而不必亲临现场。

当然,现下的ChatGPT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聪明,在被问到某个学术问题时,可能答非所问。“使用ChatGPT能有效地提高诸如材料学、生物学、计算机等课程的学习效果,但这样的时刻尚未到来。如今,对于ChatGPT的使用更像是搜索引擎的升级,从前我们了解一个知识点可能需要搜索十篇文章,现在只需要提出问题、GPT合成问题所对应的答案即可。”浙江大学人工智能研究所所长吴飞指出,把通用型大模型做成垂直型大模型,或把大语言模型做成AI智能体,可能是ChatGPT下一步发展的两个重要方向。

ChatGPT无法天然地指导教学。使用者发现,能否真正用好ChatGPT,更多考验的是一个人提出问题的能力。事实上,国内高校的学生往往并不擅长提出问题,更何况,向人工智能提问题与传统认知中的提问并不完全相同。比如,问“为什么我们的研究生不会提问题”,可能要反复发问并作角色设定。

针对ChatGPT的提问、假设和判断,甚至还催生出一个新的职业——指令工程师。而有关ChatGPT的提问素养,或许应该被纳入教育者的思考范围中。

“ChatGPT合成的内容+搜索引擎加以佐证+学生的独立思考,对于归纳式教育或启发式教育而言,这三者合一才能产生更好的影响。”吴飞指出。

正因如此,未来,人与ChatGPT的磨合与对抗会越来越有看点。

热词二 校园开放

寻找打破围墙的“最佳方案”

一场疫情,改变了我国高校开放的态度。一道铁闸机,将校内外人士划分得泾渭分明。

今年,部分重新开放校园的高校仅允许访客凭校友卡、校外人员凭预约入校,大部分市民仍被“拒之门外”。正是这一“有门槛”的开放,使得“五一”小长假期间帮校外人士预约参观校园,成了学生“黄牛”们的一门生意。

“大学要不要开放?”这本是一个不需要过多讨论的话题。疫情前,除个别高校外,大学校门几乎都向公众敞开。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德国莱比锡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等国外名校甚至连围墙都不设置。

然而,站在国内校内外人士各自的立场,似乎又都“情有可原”。校方认为,此前开放带来的破坏花木、挤占车位、校园安全等隐患,给学校带来了管理负担;校外人士则表示,大学,尤其是公立大学,是社会的公共资源,本身就应该共享。

在很多人眼中,大学是城市的一张名片,是一个很自然的“打卡点”。就像人们来北京喜欢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参观;去厦门热衷去厦门大学逛逛。

“开放,首先校门要打开,物理上要交换。图书馆、博物馆、体育馆、讲堂、剧场等都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对市民开放。这将赋予城市轻盈、文雅的气质。”南京工业大学政策研究与规划处处长卢晓梅说。在这一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是心灵世界的开放,“特别是‘00后’,很多人自认‘社恐’,其实他们更需要融入社会,以疗愈内心的不适”。

有了物理上的接触,大学才会与城市发生更多“化学反应”,才会诞生更多有实质意义的产教融合、校地合作项目。

今年7月,教育部发布通知,鼓励高等学校、高科技企业、制造企业等向社会开放参观,主动服务全民学习。但即便如此,高校开放的进程仍然太过缓慢。不久前有媒体曝出,北京大学工学院副教授李植用跨越铁闸机的方式进出校园,“用脚投票”反对校园出入查证件、刷脸, 再度将大学开放置于社会焦点。

迄今为止,真正开放的国内高校仍为少数。近几个月来,哈尔滨工业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等高校陆续宣布全面开放校园,不需要预约,也不限制名额。校园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后,人们担心的乱象并没有发生。

这当中真正考验的是大学的开放、包容精神与精细化管理水平。

“创新最重要的是包容和开放。”卢晓梅说,包容性来自多样性,鼓励异质文化竞争与合作,可以丰富创见;开放性通过与外界的物质交换能量,让系统保持生机活力。

否则,“围墙围住的是自己。围得久了,容易成为不动、不想、不说的常态。长此以往,高校管理者就容易在这一亩三分地中‘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刘永谋说。

事实上,国外多数高校采取的是“半开放”,即仅对公众开放体育馆、博物馆、音乐厅及历史遗迹等,核心区域的教学楼、宿舍等并不对外开放,只是限时开放或节假日开放。“如何寻找一所高校开放的‘最佳方案’,真正考验的是高校的精细化管理水平。”南京晓庄学院旅游与社会管理学院教授段继业指出。

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教师向媒体透露,“全面开放”并不代表学校的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允许来访者进入。来访者的参观范围并不包括食堂、图书馆、体育馆等学生出入较多的场所。

不管怎样,大学开放的脚步需要加快,这考验的是一国高校的胸襟与见识。

热词三 本博贯通

“潮涌”过后,如何“保质”

2023年的高考招生季,“本博贯通”这一原本只在临床医学等个别专业流行的招生模式,成了很多高校招生宣传中的一大“热词”。

以上海市高校为例,在今年的招生中,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沪上名校均公布了从本科到博士的贯通培养模式。比如,上海交大为强基计划定制“4+4”或“4+5(含海外)”的本博衔接培养模式。复旦推出本博贯通“光子计划”拔尖人才培养、核工程与核技术(核物理方向卢鹤绂班)十年一贯制培养等项目,面向对应专业新生进行选拔。

在北京,北京科技大学两个本博贯通班首次直接招生,涉及其两个王牌专业——材料科学与工程、纳米科学与工程。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则与北京协和医学院合作,共建“协和医班”,推进本博贯通培养模式……

2021年,清华大学提出建立本研贯通培养新模式,实现本研培养方案统筹设计,随即引来诸多高校效仿。至今,以本博贯通为代表的贯通式人才培养模式似乎已成为很多高校争取优质生源的“杀手锏”。然而,人才培养是长期过程,高校固然能以此招揽优质生源,但后续的人才培养质量又如何才能保障?

接受《中国科学报》记者采访时,复旦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系教授马臻指出,在基础学科的科学研究和人才培养方面,长学制优势明显。

相关调查也支持这一论断。北京理工大学研究生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周文辉团队曾基于2020年“全国研究生满意度调查”的13264份学术学位博士生数据,分析了通过不同录取方式进入高校的博士生在主观教育收获满意度及客观论文发表数量方面的差异。结果显示,本科直博、硕博连读的博士生科研论文发表数量高于公开招考的博士生。换言之,长学制博士生表现出了知识生产高效率的优势。

然而,该调查同时显示,相较于公开招考博士生,本科直博、硕博连读博士生的教育收获满意度更低。进一步研究表明,本科直博与硕博连读的博士生在“追求真理理念”“专业知识”“运用专业知识解决问题的能力”“自主学习能力”“科研能力”等一系列意识和能力方面都明显更低。

究其原因,周文辉团队认为一个重要原因便是高校往往过分重视博士生生源质量,而忽视了博士生的培养过程。

这一点在《中国科学报》记者采访过程中也有印证。比如,马臻便直言,在本博贯通的后半程,延期毕业的学生不在少数。“节约读博时间的理想和现实不一定是一回事。”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某些特定专业或特定类型学生,更利于进行长周期科研的本博贯通模式是具有明显优势的。但在现阶段,这种模式依然面临很多待解难题。比如,如何提升直博生的课程满意度、如何克服单一导师长时间指导带来的思想僵化,乃至如何建立更合理的分流淘汰机制等。这些问题的解决远比多招一名成绩优异的高中生重要得多。

在这些问题中,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卢晓东特别向《中国科学报》提到了学缘异质性问题。他表示,目前国内的本博贯通学生往往在同一所高校、由同一位导师培养,但更理想的做法应是跨校、跨学科培养。

“学生需要在交错变化的环境中遇到不一样的导师和同学,不断吸收外来观念、激发创造性,而不是待在一所高校中逐渐趋于倦怠。固化的环境会使学生成为‘井底之蛙’。”卢晓东说,“从拔尖创新人才成长出发,未来应鼓励跨校学习,并强化学生的学缘异质性,持续扩大留学人员规模,帮助他们了解其他学校、国外学术谱系,这样才能更有利于学生的成长。”

热词四 大学“高中化”

大学生的时间都去哪儿了

2023年,全国高考报名人数达1291万人,比去年增加98万人,再创历史新高。其中,仅39所原“985工程”高校就招收了超21万名学生。当这些摆脱高三繁重学业的学生憧憬着拥抱大学“轻松”“自由”的生活时,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很多人脑海中惬意的大学生活早已被“证伪”。

当下一个普遍现象是——大学生每周动辄40多节课,奔走于不同的教学楼和教室间,还有林林总总的社会实践活动需要参加。有人将学生这种被课程学习捆绑、缺乏自主时间和空间的现象称为大学“高中化”。

在一项为期四年的针对国内本科生的调查中,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鲍威发现,国内高校大学生沿袭高中阶段的超负荷学习总量。大学生平均每周课内外学习时间总量达39.6小时,其时间配置占比为72.3%,远超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高等教育研究中心实施的全美大学生调查中显示的28小时总学习时间。

对于该现象产生的原因,温州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王硕旺表示,首先是严峻的就业形势倒逼的结果。在大学生就业难的背景下,考研几乎成为本科生提升学历、改换学校门庭的唯一可选道路,这势必导致研究生考试的高考化。其次,本科课程门数越开越多也是使得大学“高中化”的重要推手。

对此,西交利物浦大学未来教育学院执行院长张晓军直言,对于经历过高考的大学生来说,要在给他们自主时间的同时,对其进行充分引导,帮助他们建立自主学习意识和自我管理能力。“引导学生反思什么是有效、终身导向的学习,是今天中国大学的一项重要任务。”

这还牵扯到一个严肃的话题——高校在进行自身制度调整、还大学生更多“自由”的同时,如何在学生入学之初,便通过各种方式,帮助其完成从高中到大学的顺利过渡,并以最快的速度形成相对合理的时间配置方式和习惯。

依然是来自鲍威课题组的一项调查结果——我国大学中,面临学术性适应和社会性适应障碍的新生比例分别为14.9%和9.3%。之所以如此,鲍威直言,我国高校缺乏针对新生的长期、深入的入学教育。

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做“影子校长计划”时,上海大学力学与工程科学学院教授叶志明留意到,当地新生入学后有1~2周的适应性训练期,高校会引导学生探索在大学该怎样学习、生活、做规划以及自我管理时间等。

他表示,这样的引导或指导在国内高校中十分少见。在很多高校开学典礼上,校领导的讲话激动人心,但往往太过“顶天”,对大学新生的帮助有限;过多与学生谈理想,又缺乏让理想落地的具体路径。

鲍威告诉《中国科学报》,在我国大学学生管理的实践中,入学教育促进学业成就、提升综合素养,落实全员、全方面、全过程育人的重要作用被长期忽视。鉴于此,大学入学教育应超越短期帮扶措施的功能定位,以学生发展理念为指引,构建以提升学业成就、培养健全人格、助力生涯发展为核心目标的入学教育体系。

至于教育教学层面,张晓军表示,高校课内外要形成合力,学术和行政部门要协同育人,真正打造以学生为中心的大学整体育人环境。这涉及诸如课程、社团活动、社会实践如何有机结合等一系列问题。

同时,教学模式需要创新。他表示,减少上课时间不是老师把课堂上讲授的知识点单纯改成学生课后的自学任务,而是要重新思考一门课程如何支持高阶的学习目标,需要用课内一小时牵引学生课外两小时的自主学习。

热词五 本科论文抽检

存废之争,定位“说了算”

今年的国庆节刚刚过去,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卢晓东在《中国科学报》发表的一篇评论便在高教圈引发了一片热议。

在这篇文章中,卢晓东直言,取消目前在高校中实行的本科毕业论文抽检势在必行。在他看来,本科生除了要通过传统课堂学习“可编码知识”外,还要通过实验课程、实习课程等学习相关学科的“缄默课程”。本科毕业论文最重要的作用便是检测学生对这类知识的掌握程度。

然而,随着高等教育进入普及化阶段,学生类型日益多样,并非所有本科生都需要掌握此类缄默知识。只有本科毕业后计划读研、有志于科研的少数学生,才需要经由科学研究课程学习如何研究和创新。换言之,本科毕业论文理应从“必修课”转为针对部分学生的“选修课”。相应的,面对全体学生的本科论文抽检也应取消。

本科毕业论文抽检制度开始于2021年。该制度规定本科毕业论文抽检每年进行一次,抽检对象为上一学年授予学士学位的论文,抽检比例原则上不低于2%。

卢晓东的观点一提出,就引发很多人关注,其中赞许者有之,质疑者也有之。

事实上,早在今年4月,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全国本科毕业论文(设计)抽检评审专家库专家冯加渔就曾指出本科论文抽检的作用。他表示,毕业论文抽检是一条“高压线”。“通过这条‘高压线’的设置,高校越来越重视本科生的论文和对本科生的全过程培养,也督促老师们更加尽职尽责地指导学生。对毕业论文的严格要求,特别是严格抽检,可以促使学校适时革新本科教育培养理念和实践。

从上述观点不难看出,对于毕业论文抽检的不同立场背后,更本质的差别在于人们对于本科毕业论文的作用及价值的不同认知——在支持抽检方看来,本科论文是对学生本科期间综合教育成果的反映;在反对抽检方看来,本科毕业论文的“瞄准点”应主要集中于学生的科研和创新能力培养。

至于本科毕业论文的真正意义为何,并没有明确“官方论断”。不过,根据发布于2020年的《本科毕业论文(设计)抽检办法(试行)》,本科毕业论文抽检工作的出发点是“保证本科人才培养基本质量”……

对于本科毕业论文作用的不同认知,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持续多年的本科毕业论文“合理性之争”的重要背景——正是由于不同的人对于毕业论文在本科生培养中所发挥的作用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才使得同样一篇论文,既可以“居功至伟”,又可以“百无一用”。

比如早在多年前,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郭英剑就曾在《中国科学报》刊发的一篇文章中表示,不要把本科毕业论文当作学业的最后一步,也不要对其要求太高,应该把它视为本科教育阶段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一门课程,或者一门课程论文那样。

与此同时,也有国内高校教务部门人士直言,本科毕业论文(设计)是学生本科阶段的综合学业成果,集中反映学生在本科阶段的专业理论知识与实践能力,其优劣是人才培养质量的一大体现……

从这个角度说,有关部门的确需要对本科毕业论文的定位作进一步明确,并在此定位的基础上,引导高校根据自身人才培养定位,对本科毕业论文的方向、侧重点乃至存废问题作出更合理判断。如果做到这一点,本科毕业论文抽检的存废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本版文章由本报记者陈彬、温才妃采写,郭刚制版)

《中国科学报》 (2023-12-19 第4版 高教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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